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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181光照


他轻轻将她翻身。

        然后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先前把她往墙上推时,她那吃痛皱眉和闷哼道出处——该是光洁细腻的背脊到处是淤青、擦痕和伤口。

        你到底在做什么,莱纳?

        布鲁斯用指腹勾勒着那一道道狰狞,眼中满是怜惜。

        背对着他的华尼托看不见,但不妨碍她从他忽来的沉默中猜出一二。

        动手对高高在上的华尼托算不上常态,但华尼托从不只是华尼托。换而言之,对华尼托皮囊下的她却是如饮水吃饭,早已习已如常。那一身伤倒确实不寻常。她已记不起上一次满身挂彩是猴年马月。华尼托讲究逼真,凡事都好入木三分,既有心做丢了变种基因便无战力的形象,她是故意留下伤疤印记。

        布鲁斯并不知道这些。他在她故意营造和不解释的错觉里,误以为九头蛇的研究人员也要身经百战。

        “你只是一个研究员。”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因是在极力压抑怒火。言下之意,九头蛇没有人了吗,以至于研究员都得亲自上阵。

        可她从来就不只是研究员。

        “你真的不明白吗?我们这种组织急缺科学家,可仅凭科学家的身份站不到高位。”因为科学家是被利用的工具人,而要立足高位得利用别人而不是被利用。她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气极冷静得陈述。好像把最不堪的一面撕裂给他看,便能把过往的情谊、羁绊统统割舍。

        非理性的若是能简单用加减定义,也就不会被称为“非理性”。

        “你想说什么?”他用和她如出一辙、或者说更胜一筹的平静反问。手下不紧不慢把活血化淤的药膏挤在她背脊,搓开、抹匀,如此循环往复,“你是不是非要一遍遍提醒自己——你是九头蛇里心狠手辣的华尼托,生杀与夺从不手软——是不是非要这样才能记住你的人设?世间本无华尼托,你不得不通过时刻的心理暗示让自己演出一个不存在的人,演得自然、真切。

        “可你终究不是你拼命要自己相信的那么一个人。你没法视若无睹,也做不到目空一切。所以你记得每个可怜人的故事,记得他们平凡半生中不甘的挣扎,和涩味之中转瞬即逝的欢愉。你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你曾渴慕却不可及的简单。所以27号会在冰冷不讲人情只谈编号的基地里,依旧听闻“贝鲁西斯”的名字。因为那个孩子对于你而言不只是用之及弃的容器,他和你还有你不愿承认的羁绊。

        “其实你记得他们每一个人不是吗?菲尼克斯、斯托拉斯、贝鲁西斯,和妮娜,甚至那些无关的27号、巴克斯维、加西亚,还有更多我并不知晓的人物。你记得他们每一个人,可也直接、间接得将他们送往终结。你已经……入戏太深了。你本不该这样活着,本该有更好的方法。”

        他说得太直白,以至于她根本无法否认。否认已没有意义。她叹了一声:“光明、正义、审判……所有你推崇的种种,在黑暗世界行不通。你该知道的。”

        “这不是你被黑暗侵染同化的理由。就像现在,你还分得清哪个你是真的你,哪个你属于戏本吗?”

        “鲜血染红的仇怨必得鲜血来洗净。这注定是一条无从以置身事外的清白来走完的路。我既已抛开前尘、不问余生,便无所谓手染血腥,亦不需要辩解什么。所有成功路上,牺牲在所难免,我会背着他们的故事和罪孽,走向终点。谁都不是清白无罪之人,挣扎一生无果虽然唏嘘,死又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停止的呼吸也让菲尼克斯脱离痛苦的实验,双眼一闭加西亚终于在另一处和爱人重逢……并不完美的结局,又何尝能说不是对苦难提前的终结。

        “我且不问你预备如何恕清罪孽,但愿你的答案不是以死报之。此时此刻,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和我呢?你打算怎么办?”

        布鲁斯停止了抹药。他也受过伤,知道要把淤血搓开有多痛。她没有吭过一声。她早已不是他所知晓了解的她,她的一切在他眼里却又仍是那样似曾相识——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不那样受约束的自己。

        “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忘了我、忘了你,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华尼托转了转头,似乎想回眸看他,却终究没有扭到最后一步。只是发丝随着摆头的动作从后颈滑落,露出一片本被遮盖严实,才愈合的刀伤。像是有人故意在那儿浅浅划了一道口子,不致命,却很危险。

        他当然记得。记得她第二次很过分得不告而别,留下一张纸条对他说“你总说我不告而别,所以这一次我同你话别”,他当时心想,这算什么。

        “你自己也没能做到——一次次违背本愿得出现在我的周围。自己都办不到的事情……”

        她打断了他,“所以才希望你能……忘了我啊……”她没有发觉,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尾音发着颤。

        他终于再忍不住,扳转她的面孔。四目相对,她眼里浓到倾泻的悲哀来不及掩饰,索性也放弃了掩饰。他用手指去描摹她的眼眶,笃定也不容分辨得道:“但你既不希望,也不舍得我把你给忘了。”

        “你终归会的。”

        这句自言自语般的回复,她说得太轻,他没能很好听见。可说实话,纵使听见,他大概也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

        他没有去问未听清的她一句感慨,只是一遍遍描摹她的眼眶,专注而珍惜得直锁她的眼眸,像是失而复得终于找回了珍宝,“莱纳,我好想你。留下吧,之后的路我陪你一起走。”

        是陪她一起赎罪、等她赎清罪孽的意思吧。

        她苦涩的想,却敷衍又配合得点头,因为“我也……很想你……”

        然后西服笔挺的他和单薄的她拥吻在了一起。

        在最后的最后之前,容她再放纵一次,贪欢这一晌。

        等她从熟睡中睁开眼,时间其实过去很久。

        作为梦境主人的优点在这时候体现出来。通过和梦境联结的意识,她能感知大部分人此时已破除了“心魔”。按梦境本初的设计,他们中的大部分应回到最原始的虚无之中,无所事事。但在纵情贪欢之前,她下达了暗示——反从所困之所脱离出的人,不会就此离开梦中梦,子梦会以内心深处的欲望继续延展,弥补现实里未能圆的遗憾,直到梦的主人决定开放子梦的出口为止。

        华尼托揉了揉眼睛,惺忪睡眼下是已干涸、没擦净的生理泪水的痕迹。她下意识伸展着肢体,未能完全展开而卡在了半途。随着入眠而暂时忘却的拉伤酸痛,随着意识清醒争相向中枢神经传递信号。像是一个木板床,被人完全拆散了架。

        布鲁斯比她更早醒来。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她醒时,他正把玩着她胸前一缕发丝。她循着发丝晃动的轨迹往下看,不着寸缕的身上是还来不及消退的红肿和痕迹。

        真是狠哪。她忍着隐隐泛痛,支起上半身。

        他侧过身,手臂虚虚环过她腰间:“不再多睡一会儿?”

        他知道自己把她折腾得厉害。长久以来的欺瞒谎言,他于先时尽数奉还。虽然恶劣,却不失为绝佳体验。试问要多千载难逢,才能看堂堂华尼托情难自禁?又有多少机会能将她逼入绝境,逃无可逃?谁会想到,不动如山的女博士也有拼命挣扎、嘶声求饶的时刻?只是可惜,他纵有尝试,却没能从她嘴里挖出更多讯息。

        华尼托只是摇头。清醒后的她又回到了一贯的冷淡。和之前的她,判若两人。

        他侧眸注视着她。

        和先前一样专注直白的目光,让她微感不适而下意识往被褥中缩瑟。他扣住她腰身——就像不久前放任她一次次挣扎逃开,又在终要逃开时不留情面将她捉回——他的力道用得极巧,并不大力,却也叫她逃不开。

        他用指腹描摹她起伏的身形,让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泛出一层鸡皮。她和他目光相触,又极快避开。他缓慢温热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落在她侧耳,又叫她想起方才的旖旎。和情迷意乱中他似无意、似有意与她说的一句:“你的伤,好得很快。我竟不知这管药膏这样好用。”

        好用的不是药膏,是她混合了变种人基因的结构。她忙于控制自己不胡言乱语,一时放松,竟让伤口过快得愈合。此时的她皮肤光洁,除了新留下的痕迹,已很难看见打架落下的伤痕累累。连用刀前后割开两次的手腕,也几乎找不见刀疤了。

        她和他之间的欢愉,从不只是欢愉。欢愉一刻里你来我往的试探,彼此心知肚明,只是无人愿在此刻说破。梦里的时间比寻常更快。依次算来,应已是深夜。

        他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拨了拨:“跟我走吧。从此以后,我们一起去看每一个日升和月落,一同入睡,一同醒来,互相提醒着不忘记早点和晚餐,在不平常的生活里,努力追寻一点平常人的温馨,不好吗?”

        相拥入眠,抵足而行,不再是一个人的奔波,不会再耽搁的饭点,听起来很诱人,也是他们这种逐浪一生的人最渴望的安稳。可到底……不现实……

        他放不下他的守护,她忘不了她的仇怨。

        可她终也不想毁了此刻——

        “或许等到一切终结的那天,如果还有缘……”

        她的视线越过他肩头,望向远方。不知名的远方,不存在的远方。

        他蓦然记起初见时,她坐在他的副驾驶,和贝鲁西斯聊着小孩子并听不懂的孤独引航人、黑暗中迷失的路途。那时的她的眼神,似也如这般悠远而悲伤。

        她一直是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

        她问黑暗中行走太久是否会迷失,并非在询问而是笃定阴影中滋长的自己,纵使另有所求,待到尘埃落定也回不到阳光之下。查特韦格不无恶意以“怪物”相称,她坦然接受,恐怕是从走上这一路起她亦把自身视为怪物。面具戴的太久,面具下是谁已无从分辨,纵然有朝一日离去,也不会为人察觉。所以她无所谓手段、从不顾血腥、更懒于辩解,这些对一个抱着必死之心的人而言,确实是无关紧要。

        可是,

        “你从不是孤身一日。若有一天你离开,我会知道,我会发着疯去找你,直到找到为止。”矮几上那盏台灯的暖光自布鲁斯耳后打来,晕黄、黯淡却又如日光般刺目,叫人无法直视。

        她怔怔望着他,一时忘了言语。

        是谁说,照亮希望无需火炬只需一束微光。只要心念不断,微光也有燎原的一日。她已记不清说这句话的那个女人温婉的容颜,可那句时隔太久的话里的掷地有声,从未如此刻更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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