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从京都到上江的水路要经过两个州，七个港口，其中沿路而下的第一个港口临城港是除上江港之外最大的港口，因为临近京都，除了络绎不绝的商贾，还有着各地准备进京都的船只停靠，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京都并无港口，若是坐船南下，便需得到临城港。
吴行舟给江姜留下了十余人，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是打算走陆路，顺便巡视沿途的商铺，但吴行舟忽然离开，他不放心江姜一人在路上耽搁太久，便临时改成了速度更快的水路。
吴行舟和顾叔离开之后，江姜反而放缓了赶路的速度，一行人驾着车晃晃悠悠地出了京都地界，向临城驶去。
临城港。
浩浩江水，烟波渺渺，连天水面上船只如过江之鲫。
江姜下了马车，在临江的客栈前踮起脚远远地看了一眼，叹道：“临江港与上江港相比倒是不相上下。”
小六在客栈柜台处付了银钱，嘱咐随行人员将东西搬进客栈。
临城港船只虽然多，但他们毕竟是临时改变的行程，一时之间找不到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客船，便先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
江姜本就不愿早早回上江，能在临城港滞留一些时日，倒是正合她意。
“六儿啊。”江姜收回眺望的视线，眉目中还带着未褪去的雀跃，“顾叔不在，你看着点其他人啊。”
小六正看其余人正有条不紊地搬运着行李，闻言顿时瞪大了眼，赶紧跟在江姜身边。主子临走前可是将看着姑娘的重任交给自己了，他凝神暗暗叮嘱自己万不可松懈，下意识开口问道：“啊？姑娘你呢？”
她？江姜抿唇灿烂一笑，“我你就不用管了。另外客船就定五六日之后的吧，我们先在临城港玩一段时日，不用着急。”
“姑娘！”小六急道，“可是主子让你早点回去。”
“他这不是不在嘛。”江姜不在意，摸了摸身上的钱袋，确定自己带足了银两，便兴冲冲地冲进了人流里。
热闹的人流中传来江姜越来越低的声音，“六儿，今天不用跟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临城港她以往天南海北乱跑的时候，来过几次。对这里还算熟悉，穿过两条街巷，她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家药材铺。
药材铺占了一栋三层的小楼，一楼的大堂内分区域摆满了货架，数名拿着铜称的伙计在交织的架子间穿行，忙碌但有序。想来二、三楼也是如此。
江姜走进去，药材铺的味道顿时拂面而来。空气中药材特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清香中带着浓浓的苦味，她下意识皱起眉头，半掩着鼻三步并做两步向后院走去。
门边的伙计忙里抽空看了一眼，见是江姜，也不阻拦，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显然江姜如入无人之境的行为并不陌生。
与厅堂井然有序的热闹相比，一帘之隔的后院便是另一处天地，院子不算大，一眼瞧尽，数十个木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装着药材的簸箕，暖阳下药味更甚。
江姜这次是将鼻息尽量掩住了，避免这浓烈的苦味窜入鼻尖，她踮起脚，目光在院中木架旁逡巡，下一瞬，她瞧见了一个灰色的身影。
她忙跑了过去，伸出去的手还未碰到那人，那人却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木着一张脸转身直直地‘看’过来，“作甚？”
眼前的人相貌极好，那张毫无生气的冷淡面庞并未有让他有丝毫暗淡，反而让他瞧着有几分疏离绝尘的气质，越不可接近越让人产生想靠近的念头。
灰衣男子眼上蒙了一条细薄的烟灰色丝带，遮住了那双想象中应当很美的眼睛。
江姜吓了一跳，并未在意灰衣少年沁了冰的语气，反而盯着他眼上的丝带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系一条丝带？”
灰衣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姜，明明眼睛已经被遮住，但江姜仿佛看见灰衣少年听完她说完话之后，深深地翻了一个白眼。
少顷，灰衣男子扯下面上的烟灰色丝带，厌厌道：“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丝带解下，少年有一双轮廓极美的眼，但那双眼里，偏偏眼白极少，整个眼眶似是都被黑瞳占据，浸满了黑暗。
江姜拿过他手中的丝带，细细看了一眼，丝带很薄，阳光能轻易透过，但对于夏暮来说，不太适合，她半玩笑道：“本来就瞧不太清楚东西，还蒙着丝带，你是真的打算做一个瞎子了吗？”
夏暮淡淡看了江姜一眼，不吭声，灰色衣裳飘逸，仿若翩翩欲去，颓厌、绝离，仿似随时可以沉入黑暗。
若是换做其他人，听见江姜如此言语，早便当做奚落嘲讽之语，偏夏暮听了，虽然不忿，却并不见真得有多恼怒。
那一眼瞧着像是白眼，但于他眼白太少，翻的白眼江姜权当没看见。
夏暮是大兴朝首富夏家的嫡孙，独苗苗一根，幼时出生便发现了眼睛的问题。
夏家上下对这唯一的孩子更加怜爱，对夏暮有求必应，没有开口要求的，在他开口之前便会准备的妥妥当当，但因为眼睛异于常人，夏暮渐渐变得郁结，夏家众人更是哄着迁就着。
家人越小心翼翼，夏暮越察觉自己的与众不同，等再大一些，便成了如今的模样，一位厌世的乌云少年。
江姜在上江之时研究护肤品常常跑药材铺，一来二去便认识了在门口一坐一整天不挪窝的小夏暮。
他坐在门口，任凭其他人打量，别人越是好奇，他面色越沉，但就是不离开，结果脸越来越臭。
小小一只，臭着脸端端正正地坐在门口，江姜常常忍不住去逗一逗，也就只有开启“嘲讽”模式的时候他才会搭理你，有点活气。
夏家人原本担心夏暮会抑郁成疾，但见江姜的方法有效，自己不敢惹夏暮“生气”，便在他身边安排了许多像孟星这样的小厮。
长此以往，江姜见到他便不得不提高自己的毒舌技能。
有段时日没见，这自带乌云的少年好像阳光了点？至少，愿意翻白眼了。
“江姑娘。”夏暮的侍卫孟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忽然冒出来，凑到她耳边低声嘀咕，“公子最近认识了一个姑娘，怕吓着人家，就找了条丝带蒙着。”
江姜眸光一亮，忙将丝带还给夏暮，问道：“姑娘？叫什么？几岁？家里是做什么的？有多久了？”
夏暮站在一旁，语气再没有方才的如寒似冰，闻言颇有些咬牙切齿道：“关你什么事儿，废话这么多。”
江姜看他一眼，转头和孟星象征性礼貌地退了两步，到一旁的角落里兴头更甚地继续嘀嘀咕咕。
“快说，漂不漂亮？”
孟星狠狠点头，压根不管自家主子头上的乌云又黑了几分，沉沉欲坠，“超漂亮。”
“终于有姑娘看上我家夏暮了，不行，得赶紧去提亲，等姑娘醒过神来，就来不及了。”
“江姜！”
听着夏暮气急败坏的声音，江姜与孟星好笑地对视一眼，她清了清嗓子，见夏暮此刻生气勃勃，头上的乌云眼看就要变成滚滚雷云，便也不再逗他，“我找你是有正事的。”
“之前让你帮我找的草药还在吧？”
天气渐热，蚊虫慢慢变得多了起来。
虽然清凉油现下在大兴朝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常备着，但当初主要效用是为了醒神，消炎镇痛只是辅助作用，她便想着再加点什么。
进京都之时，她便让夏暮留意一些消炎镇痛的草药，返程时一并带回去，后来她被留在工部，倒忘了这事。
说起其他事情，方才还暴躁的少年渐渐平静下来，耷拉着眼皮，又恢复成之前那般恹恹、了无生气的模样。
“让孟星带你去拿。”夏暮耷拉着一张脸，不愿多说。
孟星带着江姜向库房走去。
等两人走远了，江姜问道：“夏暮瞧着比之前有人气多了。”
孟星嘿嘿一笑，也有几分高兴，“以往有您与公子斗斗嘴，公子倒还活泼些，后来您老是离开上江，没人敢惹公子‘生气’，公子便又恢复成原样了。”
“不过这两年到了临城，认识了纪姑娘，公子渐渐有了生气，只是还是不太爱见人。”
江姜嘿嘿笑道：“果然是爱情的力量。”
京都，安淮侯府。
安淮侯在京都这段时日，萧若银虽然对他时不时地冷嘲热讽，但做事情也不好做得荒唐，不是怕安淮侯，她单单觉得被阻挠很烦躁。
基于此种想法，倒是在府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安静了一段时日。
她也并不是对外界的事情全然不在意，但她若是知道了外界的事情，想让她安稳呆着，她是办不到的，总要做点什么才好。
是以，安淮侯每每回府，她都不再过问外间事，不知道，便不会有所行动。
安淮侯刚走，她便问起了裴淮的近况。
“走了？”萧若银眉梢微挑，抬眼看向一旁的侍女，淡疑道：“裴淮有什么反应？”
绯衣侍女上前接过团扇，轻轻扇动着，“回禀夫人，世子还在工部，倒是并未对那姑娘离开的事情有什么反应。”
萧若银闻言，缓缓坐起身，面色微沉，“他倒是过得舒心。”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面上的郁色全消，又慵懒地靠回了软塌，红唇浅浅勾起，“那就给我们世子找点不舒心的事情做。”
语气平淡慵懒，似是漫不经心的随意之语，萧若银身后随侍的侍女却齐齐打了一个冷战，动作愈发谨慎，小心翼翼。
“夫人，可是要……”绯衣侍女低声询问。
萧若银打断她，“最近他身边的人不多，可不好一次就玩没了，就随意带点什么回来，先送给世子瞧瞧。”
绯衣侍女点头应诺，待萧若银睡下后走了出去。
萧若银是萧山独女，身边自然有萧山为她准备的死侍，供她驱使。侍女只需将萧若银的命令吩咐下去。
这两日，裴淮既要处理藏书楼的事情，又要继续佛楼的计算，便将办公地点换成了他在工部的书房。
裴淮：“藏书楼的事情你看着，我要离开京都一段时日。”
温子和没有问他原因，“萧若银那边能瞒得住？”
裴淮：“这几日藏书楼之事加上佛楼工期提前，我留在工部处理公务，合理。”
萧若银监视裴淮，找他身边之人的麻烦，不过是萧若银见不得裴淮过得舒心顺意的“小打小闹”，但一旦裴淮开始彻查当年之事，将迎来萧若银不择手段的阻挠，届时有性命之忧的人恐怕便不止裴淮身边之人。
“总归要有了结之日。”
裴淮微顿，长睫下的眸光沉静如水，此行一路可能将会遇到的危险并未在他眼底掀起半点波澜。
温子和沉吟片刻，“也好，等萧若银知道你离开京都，想必那时你已到上江了，只是回来的一路需得多加小心。”
温子和似觉得话题一时有些沉重，转而笑道：“听许言辞说你最近和一个姑娘走得颇近。”
裴淮：“嗯。”
本是随口说的，温子和不意裴淮竟然认真答了，难得愣住，下意识继续问道：“啊？哦，是之前和藏书楼有关的那姑娘？最近怎么不见她。”
“回上江了。”裴淮垂眸继续计算，一行行数字流畅地在笔下出现，虽然打算悄然离京，但他并不会将如此大的计算量随意转嫁他人，自是焚膏继晷。
温子和：“那你们岂不是同路？”
虽说早离京数日，但那姑娘是九州商会的人，听说商会会长也来了京都，想必会走陆路巡视沿途商铺，脚程只会放慢，说不定过不了两日，他们便会在路上相遇。
裴淮从成堆的稿纸中抬首，想了想，淡道：“你可是很闲？”
接触到裴淮询问的眼神，温子和顿时正襟危坐，继而站起身正色道：“本官今日确有要事要处理，告辞。”
温子和半点没犹豫地离开了书房，他知道裴淮是真的觉得他很闲，才会有此一问，他要是再磨蹭一会儿，准会被裴淮安排做些什么。
他自觉脑子很好使，但是一看工部的稿纸就头疼，更遑论最近工部算数的稿纸上全是一些鬼画符，密密麻麻，头疼就算了，还眼疼。他才不会给裴淮奴役自己的机会。
……
两日后，裴淮与苏凌一行人趁夜离开了京都。
而工部裴淮的书房，烛火正明，屋内人影映在窗棂上，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端方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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