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前奏：阴影里的人们

六月，三伏，大暑天。

        沉静的江城忽然就变得热闹起来，因其得天独厚的地势与气候，可说是极好的避暑胜地，游人激增难免。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两年一度的“猎海庆典”快到举办时间了。

        “猎海”本是水乡人的习俗，人们靠水生活，得到好处自然不忘回报，因而每年都会找个时间祭祀水神，既是感恩，也寻求庇佑，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固定时间的固定习俗。后来，江城出现，孙家崛起，江洲盛名，接着由孙家牵头，设定了猎海庆典，时间也改为两年一次。

        虽说如今“猎海”已经由祭祀水神演变成了狩猎海物、祭祀大海，但是依然改变不了它在江洲人心中的地位，有条件的人不会缺席，没有条件的也会想方设法参与，连带着外乡人也闻名瞩目，而心生向往。

        四方云动——

        大陆东北，深山密地，冰火两重天。

        承天宫练武场内，结束修炼的乔绾正想回去洗个澡，然后换身衣服，刚才稍微出了些汗，让她感觉不太舒服。

        “圣女，圣子请您去镜空殿议事！”

        不料才到门口，一边阴影处便走出一个黑衣卫单膝跪地垂首禀告道，声音像是女声，不过很是沙哑。

        乔绾眉头微蹙，眼帘轻垂，一道剑意如风扫过，黑衣卫姿势不变，凝立不动。

        “知道了，这便去了！”乔绾冷声道。她是今年被选立为圣女，而乔夜则早在三年前就已成为圣子，或许名义上两人权利地位相若，然而实际声威却天差地别。

        黑衣卫无声退回阴影，乔绾则只得转道前往镜空殿。

        殿宇层叠累立，又清晰错落，让人只觉荒诞难言。乔绾从小生活在这儿，早就熟视无睹，很容易就来到一处偏殿，额上正是“镜空”。

        她白衣飘飘，它灰黯无光，她单薄渺小，它厚重庞大，最重要的是，它属于乔夜！所以两者从来格格不入。

        她紧了紧手中剑，抬步入殿，殿内同样暗淡，等了一会儿，视线适应后，她扫视了一圈。空间依旧空荡，陈设依旧简陋单一。

        最后，她的视线凝注在大殿中央，那里立着一面大镜子，长宽皆是一丈往上，就像立了一面镜墙；而镜子面前立着一人，黑色宽袍，大袖垂放及地，因为背对着她，看不到面貌；再看镜面，她看到了殿内寥寥的桌几，看到了小小的自己，也看到了那个黑袍人，可她还是看不到那人的面貌。

        “你来了。”那人动了动，却没有转身。

        乔绾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空气沉凝下来，他也不再说话，两人默然对立。

        “找我什么事？”终于，乔绾开口问道。

        “没什么事儿，想让你出去散散心。”

        乔绾转身就想离开。

        “宫主的吩咐。”轻描淡写。

        “乔夜！”乔绾顿住，剑鞘微响。

        “就出去散散心，顺道的话，把这碗放在海客楼，之后……就真没什么事儿了。”乔夜终于转过身，右手自大袖之中伸出，修长的指节张托着一个宽口窄底的大海碗。

        乔绾蹙眉看着他，见他好像真是别无他求了，便迟疑地接过海碗，敛目一瞥，不由惊异——只见碗中清水一汪，几条细线般的黑蛇游弋循环。

        “完了你要是觉得那的风土人情不错，也可以玩上几天再回来的，听说会有一出好戏……”

        ——十日后。

        乔绾撑着伞漫步雨中，小巷石道，细雨绵绵，这江洲风物好似天然就带着悠悠愁绪，可偏偏又能给人以洒脱淡然的感觉，别说，在此散心作用非常。

        她听从吩咐散心到江城，没有任何意外地将那个碗放在了海客楼，然后等了一天，确认了当真没有后续，这也让她略感诧异，以她对乔夜的了解，经其手的任何事物都不可能简单，来之前她甚至都做好了漩涡挣扎的准备。

        不过，现在嘛，管他呢！

        她已经完成了分内之事，接下来就是散心！如果真能舒缓一下心神，那自然好。好好游历一番，然后差不多就可以回去继续练剑了。

        乔绾思绪随着风雨起伏飘扬，不知不觉间她快要走完一片小巷了，前方已经能看到较为宽阔的街道。外面人影寥寥，也多是行色匆匆，或许也只有初临此地的外地人才会闲情逸致地雨中游景吧。

        抬眼正对处，是一家小客栈，一位年轻的店伙站在门口殷勤迎客。大概因为下雨，也因为“猎海庆典”，所以生意还不错的样子。

        道中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驶过，驾车之人看着不像车夫，反倒像是个文弱的书生。车窗帘幕半掀，露出两张少女面靥，好似在张望议论着，少女发缕拂动一抹雾蓝。

        马车远去，乔绾忽然想起那像是眼花的雾蓝色似乎在哪见到过，于是下意识就要前去追看，只是才走出巷口，就看到马车后面凭空出现了一个人，擎着一把黑伞，普通的中年模样，四周的人似乎都忽视了他的存在。

        然后，那人静静地看着她，明明感觉上气势虚无，却让她瞬间浑身紧绷，止步不前。

        马车渐渐消失在远处，那人也忽然消失了。

        “……这儿感觉还真和我们那江南古镇差不多，对了，你以前说你是哪里人来着？太久了，我都忘了……”

        乔绾回过神，感觉耳边飘过一道话音，循声看去，就见两道撑伞的身影从她身边走过，然后往不远的客栈去了。

        刹那一瞥的印象，似乎是一男一女，男的身高大概要近六尺了，腰后斜挂着一方长条盒，颇为显眼；那女子身后也挂着长条，而看其身形竟极为高挑，大约只比男子矮半尺的样子，如此身高在女子中也算稀少了；两人一边走路一边交谈，轻快利落。

        很快那两人就走进了客栈，乔绾也不再关注，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而已，这样的人太多太多，过眼云烟罢了。

        她好像很早就学会了怎么调整心情，重要的埋在心底，或许需要的就暂时贴在表面，其余的……管它呢！

        她抬眼看着伞沿垂下的雨帘，想象着将它旋转起来的景象，美感没描摹多少，周围人们的狼狈惊慌以及之后的怒目呼喝却已历历在目。她低下头，嘴角微弯，梨涡乍现。

        ……

        晴日，正午时分，一处偏僻庭院。

        烈阳当空，院内假山流水、曲径通幽，陈设繁多也就难免滋生阴影。

        或许恰巧某处角落便就此暗藏龃龉，人影绰绰，窃窃私语。

        语罢，一些人离去，一些人往院子更深处去，手中白瓷碗若隐若现。

        “啧，混进来了几条小东西啊，要消除么？”

        另一处阴影里似乎也有两个人在看着。

        “不用，它们恰到好处，说不准就能成就一出好戏……”

        “那……”

        “可以把大的几个踢了，然后，我们就什么都没看到了。”

        “明白！”

        一道影子消失，像是轻笑了一声，留下一抹灰色袍服的残迹。随后，另一个人影走出，一身孙家护法制衣，面颊凹陷，神色冷厉，微眯着眼盯着院子里那些渐渐远去的“东西”。

        一行人急匆匆地穿廊过院，又悄无声息地散开隐去，走到最后就只剩了一个短打壮汉，汉子停在一座凉亭外，只抬眼往亭子里望了一眼，便立马垂首静立。

        “刘教头有事？”亭子里传出一道声音，“过来说吧！”

        刘教头走进亭子，亭中置了案几，案几上摆放着几盘时鲜瓜果，红绿鲜艳，还能隐约看到里头的冰块；案几后坐着个明朗的红衣少年，少年微晃着脑袋，不时往口中丢个杨梅；少年旁边正跪坐个青衣少女，看着瘦瘦小小的，手上捧着本书，似乎先前正在诵读，这会儿将要放下。

        “大公子，这是外面人刚送来的，您瞧瞧！”刘教头躬身递出一个白瓷碗。

        “哦？”红衣少年起了兴致，微微探头瞅了一眼，只见碗中一汪清水，水里好似缠了一团黑色的粗布线，他眉头一挑，微微一笑，问道：“这什么？别说真是缝制东西的哈！”

        “此物为黑线……”

        “你是瞧着本公子适合刺绣，还是瞧着本公子像傻子？”少年打断道，说着又随手拈了颗梅子。

        刘教头浑身一颤，他当然清楚把大公子当傻子会有什么下场，前车之鉴已不胜枚举，当下慌忙开口道：“大公子恕罪！属下……”

        “行了，继续说吧。”少年再次打断道，同时示意其将白瓷碗放在案桌上。

        刘教头松了口气，赶紧趋前几步将碗放置好，然后开口道：“听说此物为黑线蛇，乃是青山凶兽黑蟒蛟天赋诞化而成……”

        “听说？”

        “这……属下……”

        “这东西有什么用？”

        “可化体噬灵！”

        “也是听说？”

        “不，我们亲自试验过……”

        红衣少年一顿，缓缓将手中瓜果放回盘中，终于正眼看向那大碗，口中微不可闻地呢喃着：“可化体噬灵……”

        白色的碗里藏着一团黑色的阴影，少年明朗的脸上好像忽然就也映上了一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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