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参商动（四）

众狱卒押着幼青，正要踏入庄中时，老妇人背后似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朝门口叫道：“别叫土伯和敦脓进来，白白地污了我的地毯还得了了？”

        两个怪物头也不敢回，颤抖着走掉了，仿佛对那个老妇人十分忌惮。

        此地名为孟婆庄，站在厅中那个老妇人必然就是孟婆了。

        两个狱卒拿铁棍在幼青膝弯处狠狠一敲，她吃痛便朝着孟婆斜斜一跪。几个红裙翠袖的少女走出来，手里抱着一沓卷宗，笑道：“婆婆，这个人生前犯的恶行这样大呀。她的卷宗比我们的头发加起来还要长！”

        她们虽然声音灵动悦耳，但脸上却无不布满了横七竖八的疤痕，有的还因为切口太深而皮肉外翻，依旧在化脓滴血。

        孟婆凑近幼青的脸恻阴阴一笑：“别怕，姥姥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要你乖乖地把汤喝下去。姥姥平日做事连头发缝的差错也不许出的，你害得计数不对了，这是姥姥最忍不了的。不过，你是个神仙，搞到这个地步也是狼狈啊。现在，是时候来让姥姥来欣赏一下你是怎么死的了。”

        说着她接过一宗案卷就念起来，

        “某年某月某日，在阰罗海国春神祠堂敲结春印后，遭九幽魔罗追杀，斩杀全部追兵后力气不支又对上九幽本尊，虽然胜利但三魂七魄也被打散……呃……”

        她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你也是个狠角色啊！阰罗国出动了十巫来追捕你，竟然还被你给逃脱了。十巫发动的日冕之力有切金断玉的威力，就算不死你也得脱层皮。你能逃脱，还能将九幽击下逝川？”

        她摇摇头：“看来阰罗人的春天这么短暂，也是他们自己的原因啊。他们在你身上做了不少‘好事’呢。”

        跪在地上的少女衣裳破烂，一条辫子全散了，形状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但是她一双微呈碧色的剪水双瞳却毫无波澜，仿佛孟婆念出来的死亡和诸般酷刑是加在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的。

        看到最后孟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是很快消失了。

        幼青耳边又响起澡雪的话：“你并没有真的死，只是因为魂魄被打散后虚弱无比的时候被罗刹海国的百姓下了诅咒，因此才来了这里。这一任孟婆只认白纸黑字的东西，现在你确实被登记在转轮台的卷宗上了，她就算发现也不会放走你的。”

        “真悲哀啊……”孟婆摇摇头，“现在我们要开始最后一项了，孟姜，孟庸，孟戈，大家出来，来服侍这位客人喝汤了。”

        只见小室里款款走出三个女子，都穿着金丝珍珠罗衣。其中两个一左一右架起幼青，另一个人用手拂了拂坐席令她坐下。

        三姝玉臂上的金钏叮叮作响，身上的脂粉气一阵阵逼过来，幼青再难抗拒她们放在自己嘴边的那碗汤，让手里的青莲叶割破手掌，方才清醒了点。

        那孟婆汤已经从喉咙里灌将下去，她用手紧贴住椅子扶手，让从指尖逼出来的汤顺着扶手静悄悄地流下去。喝到底时，之间杯子底有一汤匙左右的灰泥。

        转眼间四周景色骤变，孟婆与三姝都变作白骨，她们身上的饰物落在地上就好像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澡雪这时飞了过来落在幼青肩上，道：“呦，你把他们都骗过去啦？”

        幼青不悦，道“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做的事添油加醋地写出来……”

        澡雪看了眼自己白肚皮上染的墨汁，欲盖弥彰地转了个身，截住她的话头，道：“阰罗海国的人本来就手脚畸形，相貌丑陋，况且你的右臂，左手小指头不是没了吗？脚不是也被割得稀烂吗？我这么说并没有错。你还是应该好好担心担心你自己。还在人家的地盘上，还在这里和老人家斗嘴！”

        幼青将青莲平举至眼前，莲叶共分八瓣，缓缓舒展开，替她感知着周围微小的气流变化。八个莲瓣对应四正四隅八个太极方位，这时东南方巽位上的莲瓣落下了。

        她见状不慌不忙地将手里的另一枝簪子大小的青莲将那瓣花瓣钉在地上，簪身颤动，嗡鸣不绝。

        澡雪赞道：“啊呀，不愧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濯枝神使。这事办的不错！”

        幼青无奈地将燕子贴到她脸上的脚拨开，道：“可是我在被九幽追杀的时候，你说要去给我搬救兵，可是转眼你就没影子了。”

        澡雪大怒，冷笑道：“贵人多忘事啊，我带给你这么多青莲，都是我在一个落雪的夜里在春寅君殿门口跪到天明求来的。如果没有人发现可怜的我，大雪就会多掩埋一只无辜的燕子尸体，将我在世间的一切痕迹都抹去。死亡不是最可怕的，被遗忘才是……”

        “我敲完结春印后为了躲雨在一家马戏团棚下待了一刻钟，不知道为什么老板一眼就相中你，毕竟你上不了滑杆过不了火圈只在我面前才能说人话……阿哟……痛痛痛……”

        澡雪满意地收起了自己的爪子，道：“废话连篇，光说不做，干活！”说完就将放在地上包裹里扯出一个金色的物事的一角，幼青见它扯得费力，于是过去帮忙。

        在她手中的是一张金色的大网，不过并不是用绳索编织成的，重量少说也有两桶井水的量。在本该是绳结的地方是用紫色灵芝样的东西连接住的，网格之间的“金线”有粗有细，有长有短。

        这是捕风网，以制作方法残忍，代价颇重而闻名。

        金色网线需要归墟中风生兽的脊梁骨而且必须是将其肉活剐后的脊梁骨，否则韧性全无。此外还需要将紫珊瑚放进蚌类腹中磨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将每个网格连接起来。

        现世会制作捕风网的人寥寥无几，因此捕风网十分珍贵。幼青手里拿的是下品，但也要花很多时间了。

        澡雪重新停到她肩头，道：“省着点用啊，这可是我抱着春寅君大腿整整三天他才给我的啊。”

        幼青有些不悦，道：“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春神，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澡雪摇了摇头，道：“春神已经出现……天人五衰小五衰症状了，春寅君灵力比你还强几分，再加上本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比你会做人，我估计新一任春神就是他了，这时候是个聪明人就要抱一抱他的大腿。反正你四舍五入也算他养大的，沾亲带故，他不好拒绝我的请求的啦。”（注1）

        幼青摇摇头：“我的长辈只有春神一人，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要是这次能够脱险，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它看了眼一脸茫然的幼青，道：“阿呀呀呀呀呀，不要悲观。春神是有殊胜善根的人，必能逢凶化吉，只是他确实年事已高，有些打算也要尽早做好。你这种冰雪沥出来的人，不会懂巴结人这种歪门邪道邪道的，这种求爷爷告奶奶要费嘴皮子的事交给我就好了。我问你，为什么你要捕的风要叫亡国之风呢？‘’

        东南方巽位有巽气，巽气所生的风叫做熏风。仲春时节才有，人们感受到风中的暖气取代了寒气，就知道春天要来了。“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说的就是这种风。（注2）

        熏风不如厉风寒风锋利，相对来说比较容易捕捉，用下品的捕风网也凑合的，只是捕捉耗时长。在一瞬戳破装满熏风的捕风网，就可以冲破奈何这片地界。

        幼青摇摇头，道：“……不知。”

        “因为人们不愿接受濯枝神使敲完结春印后春天就结束的事实，比如你负责的那块灵犀界里的修士凭借祈风这项术法召唤熏风让人们以为自己一直身处春日之中来麻痹人们的心智。有些国家的一国之主不仅不严加禁阻，反而花重金聘用修士，导致国库空虚……唉，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和那些国家的贵族……平民也不要有纠葛。总之能避则避。”

        澡雪突然笑道：“你五岁的时候下去玩的时候还跟一个人拉了手，春寅君知道了差点剥了我的皮。要是我不到的话，你都要跟人家回家去了……”

        四周白茫茫落了一地大雪，好像把它的语丝斩断了。

        狱卒们持着森森然的刀枪剑戟将他们围了起来，幼青记起了只在面对高大的神像时自己才会有的恐惧。

        她转头看了一眼还不满三分之一的捕风网，很明显澡雪除了嘴上功夫厉害以外飞毛翅也不容小觑。

        突然天空中传来孟婆尖利的声音，“小姑娘连我这个老婆婆也骗，心肠忒坏了。哼哼，你死得惨，那必然是自己罪有应得！”

        一架宝马香车从空中降下来，然而还没等到落地，坐在车里的孟婆就可以观赏头顶的一片雪景了。

        幼青眼看脱身困难，便拔出了另一支青莲簪，飞身到车顶扯着华盖借力落下来。

        她落地后立刻将华盖上缀着的珍珠玛瑙一扯，天女散花般地朝一众狱卒撒将出去，只听得众人都接连“啊哟啊哟”声不绝。

        她左手也片刻不停，斜着身子在右侧的狱卒兵器上踩过去时立刻用华盖卷着左边狱卒的兵器扔向空中，一片刀光将这里分作了几千几万个世界，刀面上映出绀蓝色衣服狱卒的影子。

        幼青左手一挥，华盖挡在身后接住了朱衣女子和碧衣女子扔过来的花瓣，同时不断转着身体来消去那一蓬花瓣的冲力。

        华盖紧紧地攀着她的手臂，幼青好像一只缠满烟霞色彩丝线的梭子，滴溜溜地转着。

        她只觉一股浓郁的花香将自己包裹了，双腿一软，身体不听使唤软倒在地上，肩膀和腰上被铁器伤到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刚刚拔了簪子，头发散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她只能看见孟婆的拐杖一颠一颠向她逼近了。

        幼青艰难地转了个身，仰天躺在雪地上。

        她将右手捏成一个拳头，青莲的莲瓣渐渐戳穿她的手指，血在她摊开的手掌上喷涌而出。

        瞬间她右边的袖子就空空荡荡的了，一朵朵青莲浮生在她上方。

        半空中澡雪的声音滑溜溜的，让人抓不住重点，“我掐指一算，你之后应该会落到人间灵气比较强的灵犀界，会有淳国的人带着青莲来重塑你的肉身的，没想到炸开这里要花那么多青莲……你别死了，你走的这几年做神使的俸禄还是照常发放，都在我手上，要是不能活着回来的话就拿不到了！”

        灵气比较强的地方……那是哪里？她在敲结春印的时候，好像是有那么一处地方，叫灵犀界，可是，那里的灵气不比别处的纯净……

        她只觉得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耳朵里北方大河里春天融化的冰挤在河弯处，后面融化的浮冰不断撞击堵住的冰块发出的雷霆般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一阵充沛的灵气像开了闸的山口里冲出来的洪水将众人掀开几十丈远，孟婆当机立断，将木拐杖变长钉在地上。

        求生本能逼着众人双手乱抓，于是乎孟婆、朱衣碧衣女子、被炸成雪花片的狱卒在榆木拐杖上从下到上挂了一长串。

        待灵气终于稍微安稳些的时候，两个侍女搀着孟婆站在一个大坑前，坑底布满点点血迹，好像开了一簇红梅。

        孟婆摆摆手，道：“算了，炸得灰也不剩了，就算还有一口气也必死无疑，我们回去吧。”说完敲着拐杖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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