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瀚海阑干（一）
“阁主，沈原和寒鸦说乐游山好玩，你看我什么时候去？”白色纱衣的女子站在烈日下，玲珑身姿尽显，她挽着黑衣女子的手臂，兴冲冲说道。
“欢欢，师兄师姐他们还在长大，师弟们年纪还小，还得再等几年。”
褚欢点头，她只是闲得无聊，不见得真想去。
而且又不是没见过。
炽热高阳下，沙漠纵横百里，炙烤滚烫的沙子丛生出荆棘，中原人口中所说的瀚海阑干。
荒凉壮美的金色在夕阳下渐成朱红，这里有魔道三宗，褚欢就是欢喜宗的宗主。
瀚海阑干在一个边陲小镇，常年风沙吹得普通人早早迁离，人烟稀少就成了魔道的根据地。
阁主黑纱蒙面，看不清神情，远眺落日，说，“寒鸦带过去的残魂，今夜就要散了。”
“从月公子要消失了，不去见了？世上的故人见一面少一面，这是最后一面了。”
阁主摇头，面纱下依然正当好年华，壳子里的魂已是历经沧桑的老鬼了，她已然去过乐游山。
隔着碎裂断开的时空，哭与笑，爱和恨都显得茫然无措。
即便从月能和那人在一起相处七日，即便如此，了却遗憾。
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不是同一个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不知道那里的从月是绝望还是不舍，阁主猜两者都有。
“你一开始来的时候，我和沈原还当是仙门教养的懵懂小弟子，自顾自地要将魔道收入只有个名头的祈天阁。”
“你说你能为沈原报仇，能帮我归家，我们才答应你加入祈天阁，可祈天阁现在还是名不见经传，魔道三宗的名头反而更响亮，这是什么道理？”
褚欢有太多疑虑了，她是一个妖，没事干之后随手创立了欢喜宗，收留了些外面活得不自在的人，她不觉得这些人会有什么大出息。
眼前的这位在她见过的美人里都排得上号，好好的姑娘，穿黑衣簪白花，浓重的哀痛好似举目无亲苍凉无一物，来的时候一句道破她和沈原各自的前尘，信誓旦旦要他们加入祈天阁。
祈天阁在哪里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上下嘴皮子一动，红口白牙说一下就算是祈天阁的人了。
离谱！
这些年过来了，他们不知名讳，只知道她来时带了两只孤魂。
一名曰寒鸦，现今是鬼宗之主，不擅言谈，更没有见过长相，一名曰从月，俊俏归俊俏，可惜脑子不大灵清，喜欢对着水镜自言自语。
据沈原来信，说那乐游山的大师兄和从月公子长得一模一样，可惜举止言行天差地别。
是一个人的可能性不大。
也是今日，褚欢有意试探，阁主并未隐瞒，反而直言，用上了“师兄师姐”这样的称谓，那她多半是乐游山的弟子。
祈天阁主非此世之人，不是重新来过，而是跨越时空。
因为魔道三宗主都清晰的知道，这世上存在另一个人，与阁主长相相同，甚至在遭逢变故前有相同的经历和记忆。
阁主是她，她却不是阁主。尽管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沈原说，他已经知道了。
……
褚欢没有去乐游山，只能听阁主自己提起，她以为是时候了，憋在心头那么多年，阁主总需要一个听众的。于是她静默无言，听那段还未发生，盼望着永不发生的故事。
“我那个世界，十多年后的某天发生了一件大事，乐游山没有了。”
没有了，有很多意思，用在活物身上可以说是死亡，用在信念理想上，就是抛弃摒弃，万事万物的没有了，就是一个从有到无的过程。
阁主她始终记得那年的稷泽镇，明明已经入春很久了，雪花却比凛冬三九的天还要冷，活活冻死了静山上的桃树，冻僵了堂前的一只喜鹊。
“乐游山触犯众怒，各大仙门群起而攻之。”
“掌门赵湖亭被太和山李还真和顾双城围攻，割下了头颅，放在乐游山门内那块巨大的石碑上，以正视听。”
双目炯炯，嘴角下弯，淋漓的鲜血浸湿了石碑上的字，烫金的铭文染成褐红。
好多年后她回到乐游山，空洞洞的眼眶依然注视着她，手指轻轻一碰，化为灰白色的粉末融在风里。
祈天阁的阁主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遥遥点着东边升起的新月，继而说着记忆中褪色的恨意，永不消逝的伤痛。
“剑仙李孤阳与浮玉山陈五常约战，孤阳剑折，水龙吟败于一只南雁衔来的枯叶，频频回看他的南雁，他亲手打造的枯叶。”
“炼金师韩月桥和药师陆云屏，与受控的解依山苦战，亡于无相剑法之下，后解依山被乐游第七代亲传弟子合力诛杀。”
天色全然暗下来了，瀚海的沙子在迅速失去温度，褚欢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阁主的指尖，沁入心骨的冰凉。
“亲传弟子离散后，驱逐者穷追不舍，伤亡惨重，乐游山至此就消失了。”
“太和山独揽仙道人道，风头无两。同年，天谴临世，八月飞雪，以淮河为界，北方颗粒无收，百姓南迁，争夺所有生存的可能。仓无粟米，饿殍载道，仙道弟子以仙术仙法与天抗争，力竭遭食。”
力竭遭食……褚欢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只从寥寥带过的话里感受到了什么叫绝望，她忍不住问道：“阁主那时在哪里？”
祈天阁主嗤笑，轻飘飘说，“我那时候恨得咬牙切齿，哪里顾得上人间疾苦。”
“那与天抗争的是谁？”
“都说了八月飞雪，颗粒无收，与冰冻抗争的无非是火咯，反正肯定不是我。”
至此，褚欢已然明了祈天阁主人的身份。
“前些日子，沈原刚到乐游山的时候，阁主去过一趟，我知道。好久才回来，你去那里做什么了？”
“去问了问他们，黑色的衣服好看不好看，还有某人的洗尘路上帮了他一把，差点遭雷劈。”
褚欢大悟，“哦，就是那个新上山的小师弟，是叫楼夙，仙骨无相的那个？无相仙骨各个都是天赋之才，怎么洗尘还要你帮衬？”
“他本来就不是乐游山的弟子啊！”阁主得意一笑，“这就是第一步。”
“祈天之意，隔世而来，究竟要做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迄今为止，天子城外下过一场不在天意之内的冷雨，要沈原在风陵渡夜半装神弄鬼，还要你们教乐游山弟子外道术法，我只是尽力在改写我知道的结局。”
褚欢说：“楼夙那小孩要是知道一定得好好谢谢你。”
阁主不置可否，说，“虽然不能直接干涉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只是让你们做一些合乎逻辑的微不足道的事，有些注定会发生的依然无法更改，但那些注定已经在发生变化了。”
祈天阁主躺在沙丘上，冷得发抖的夜色里星空划出一条分明的璀璨之河，隔开了宿世的孽。黑纱盖住的面容浅浅入眠，做了个不怎么好的梦。
手腕间的金铃脆响，那样冰凉、冷酷、无力……
她在大师兄的保护下逃脱了太和山道士的围追，幸而被青台仙室山的和尚搭救。
老和尚阿弥陀佛说了一通，大约劝她放下仇恨，潜心向道，日后好振兴乐游山。
青台四时青翠，山山空灵热闹，有一口大钟，山寺钟鸣，禅意盎然。
但她是个刚刚失去一切的人，感受不到空灵寂静，只有极陌生的熟悉感。
乐游山呀，我家里，也有一口这样的大钟，夹杂着饭菜香气，嘈杂的脚步声，惊飞的鸟儿……
寺庙方丈也算得道高人，像那大雄宝殿上的大佛，宏伟庄严，满怀慈悲怜悯，不忍心看她一个小姑娘自苦。
“施主若是得闲，可以听寺里的小沙弥念经，仙道人道佛道皆是道，吾道不孤，我佛普度众生。”
她真的就在仙室山前，双手插袖，每日都要来凝望金身大佛，也不管寺内流言如何说，逮着一个小沙弥就和人论法论道。
“我佛普度众生，我乐游山诸多弟子可是已经让佛渡到彼岸，荣登极乐了？”
小沙弥道：“自然，生无欢，死无苦，极乐极乐。”
“既如此，佛祖怎么不渡你，不渡我？”
“这……这自然是时候未到，修行不够，还需尘世历练。”
“佛若是渡了我，我可否知道他渡了我呢？”
“贫僧不敢妄言，佛不曾渡我，我尚且不知。施主可以多捐些香油钱，告求往生之人来世无病无灾。”
她不信佛，现在很后悔从前不信，没有多给老和尚捐些香油钱，毕竟要多少金子就有多少金子。
可是金子换不回来师兄师姐，换不回来师父，换不回来乐游山。
大师兄送她走的时候，用的一种她没见过的阵法，小沙弥所说的来生，他也没有了。
她孤苦无依了，再也没有可亲近的人了。
阁主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还是个噩梦，她不哭不悲，因为做这样的梦太多次了，哭着挣扎着醒来，只会落一脸冰凉的水痕，并无用处。
她身旁的褚欢还没走，神情复杂地说，“你喃喃着叫大师兄了。”
“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从月公子是不是那个世界的乐游山大师兄？”
阁主说：“不是。”
“那他为什么会和乐游山大师兄长得如此相像？”
“为了临水照镜的时候，能看见死去的人。”
听起来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褚欢却越来越期待乐游山的亲传弟子有一天能来到虚无缥缈的祈天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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