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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雁归二月春(三)


二月春来找我的那天,是秦大人的头七。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坐在我的对面哼着小曲儿,涂着玫红色丹蔻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敲着烟枪管,口中吐出的烟圈透过幂篱的白纱,钻入我的鼻中,呛得我头晕。我想让她别抽了,但我忍住了,甚至还殷勤地给她添了杯热茶。

        没办法,客官比天大,为了混口饭吃,该忍就得忍。

        我叫梧夢,我师父叫梧十三,是梧栖观的十三长老。梧栖观是个挺有名的修仙门派,就是收徒有点儿随意。据说师父生性懒散,一把年纪了,也没收下一个徒弟,大掌门威胁他,再不收个徒弟,就把他赶下山去,于是他欣欣然下山,云游四方去了。不曾想,四方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就在山底下发现了人事不省的我。

        他见我根骨不俗,有成仙的潜质,索性把我捡回观里当徒弟,顺道让掌门师兄别总找他的茬儿,一箭双雕。那时候,他没准儿觉得自己眼光独到,机智无双,不过事实证明,此行为堪称智障——毕竟,我的根骨确实“不俗”。

        练功心法一样不会,斩妖除魔半窍不通,心血来潮给师父他老人家烧顿饭,还把房子给点了。做人能笨成我这个德行,已经是生平罕见,要是老天爷真能收了我去做那天上的神仙,那神仙的门槛低得估计连头猪都能上天。

        理性分析,我认为师父当初会把我带回观里,一方面是不堪忍受掌门经久不衰的唠叨,另一方面是看中了我的耽兮。

        耽兮是一根笔,很有可能还是根神笔。传说很多年前,天上的一位大神仙痛失所爱,饱受相思悔恨之苦,索性抽出自己的一根肋骨,削骨作笔,取名耽兮。那神仙用这根笔画了场梦,把自己装进去了,再也没醒,耽兮就流落到了凡间。

        这种玄而又玄的传说大都不可信,但耽兮确实有绘梦的本事。无论什么人,只要告诉我,他想做什么梦,我就能给他画出来。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1]我做的,便是这耽溺梦境的生意。

        此番二月花找我来,正是要买一场梦。梦很短,就一个时辰。耽兮之梦共有五重,她要的梦,是第一重——“草萤有耀终非火”。

        “第一重,一个时辰?”我问。

        这些年,来找我买梦的,大多恨不能让我发誓,保证一辈子也不会醒才罢休。我这儿大多数的时候没什么人来光顾,来了,能谈成的也少,为了糊口,我秉持“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的原则,漫天要价。我这儿的梦,收费跟时长无关,她做一辈子,是这个价,做一个时辰,还是这个价。她不还价,又只要一个时辰,不知道是她钱多了烧得慌,还是美人儿的脑子都缺件儿。

        “对,第一重,一个时辰。”二月花的声音从幂篱外传来,“老板可是嫌这笔生意太小,不愿做么?”

        当然不是。我暗想,我这儿门庭冷落,许久不曾开张,米缸早就见了底,再过几日,恐怕就得上街要饭去了。此刻莫说是一位活生生的美人儿,即便是只猪,我也得痛快地应了。

        我好说话得很,不挑食。

        “生意无大小,来者皆是客。”我顿了一下,“只是人命关天,个中细节,我还需得同你仔细说上一番。”

        “人命?”二月花手中端着烟枪,嗤笑一声,似是不可理喻。我看见她嫣红的唇中徐徐吐出一个烟圈,听见她说:“听着好生骇人,那你便说罢。”

        “你来寻我,定是知晓,我这耽兮能绘人梦。”我说,“这梦境共有五重——‘草萤有耀终非火’、‘故山只在白云间’、‘似曾相识燕归来’、‘曾经沧海难为水’、‘梦里不知身是客’。顾名思义,越至梦深处,梦境中的结构越融洽,梦境越逼真,体验感也就越”

        “越深的梦境,越难清醒。”二月花打断了我的话,“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其实不是,是越深的梦境越贵。但这话我不能告诉她。我一向诚信经营,不好回答的问题,只能避重就轻,于是我诚恳地说:“这些年,我见过的客人不算少了,无论他们要做的是怎样的梦,就算是最粗糙的’草萤有耀终非火‘,也没有能醒过来的。”我停顿了一下,“一个都没有。”

        二月花笑了下:“老板的声音如此年轻,想来年纪不大。”她打量了一圈屋内,“瞧着门庭也不热闹。”

        她含笑望我,欲言又止。

        好嘛。她觉得我年纪轻,没见识,屋子里的摆设也寒酸,一看就是无人问津,因此说的话不能作数。

        可我真没骗她。来我这儿做梦的,确实一个能醒过来的都没有。用我师父的话来说,人有执念、有欲望,才会来我这儿做梦。可人的欲望是个无底洞。就像一个爱吃糖,但是家里穷,买不起糖的小童,有一天他发现了一条路,路很长,道路两边全是糖,兴许他一开始,只是想要一颗糖,可真的吃到了一颗糖,尝到甜头了,就想要两颗、三颗、四颗于是他沿着路,一路吃下去,一路甜下去,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唔,”二月花突然问,“梦里的人,也是越深的梦,越逼真么?”

        我诚实道:“只要你的记忆够深刻,无论是哪一重,人都是一样逼真的,不同的只是梦境的逻辑和环境,以及你自身的感受。”

        二月花面露疑惑。我补充道:“越深的梦,梦中人越难以辨认出现实和梦境的区别。就好比,第一重——‘草萤有耀终非火’里,梦境的真实度很低,梦中人很容易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到了第四重——‘曾经沧海难为水’里,梦境和现实便无甚差别。若是在第五重——‘梦里不知身是客’,梦境会衍生出脱离现实的构造,梦中人甚至会将自己遗忘——你知道的,梦是现实记忆的映射,如果梦脱离现实,拥有自己的构造,那便是神仙也分不清的美梦了。”

        “第一重,一个时辰。”我话音刚落,二月花便这么说道。她在桌角磕了下烟枪,面容氤氲在细烟下,我被烟呛得头昏脑胀,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睡太久,更不需要沉耽其中。第一重,一个时辰,足够了。”

        我还想再劝劝她——左右也醒不过来,何不买个体验感更好的梦呢?她做梦做得开心,我挣钱挣得也开心,岂不两全其美?

        可话到了嘴边,又让我给咽下去了。她这样毫不犹疑,我多说也无益。要是她真的没有执念,也没有欲望呢?要是她真的只是钱多了烧得慌呢?要是她只是最近失眠,来找我是为了助她一夜安眠呢?况且,我说的,她也未必会信,既然如此,我还跟她坚持什么呢?反正她没跟我还价,这笔钱已经很可观了,我只负责维持梦境一个时辰的稳定,又是最低重,省心省力又有钱赚,何乐而不为呢?

        万一,她真的能醒过来呢?

        注:[1]出自:《庄子·齐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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